抗戰時期,著名畫家張大千在此制成有云紋暗花和有“蜀箕”、“大風堂”字樣的高級書畫紙,“夾宣”與“徽宣”在當時的書畫紙市場平分天下。如今在夾江馬村鄉,傳統手工造紙技藝作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得以保護和傳承。
蜀紙之鄉一張紙
自公元一世紀東漢蔡倫造紙改變了傳統的書寫方式后,作為我國四大發明之一的造紙技術日臻成熟并不斷推廣,公元三世紀至四世紀,紙已取代絹帛簡牘成為我國主要的書寫材料;公元六世紀至十世紀的隋唐五代時期,我國除了麻紙、楮皮紙、桑皮紙、藤皮紙外,還出現了檀皮紙、瑞香皮紙、稻麥桿紙及竹紙等,這些傳統手工造紙因為材料的不同,所生產出來的紙在功能上也有所區別。
夾江手工造紙的主要材料是竹子,生產夾江“竹紙”的傳統手工造紙作坊主要集中在縣城西北的馬村鄉,作為當地傳統產業的造紙,鼎盛時期,全鄉超過總人口的百分之五十從事造紙業。現在的馬村鄉雖沒有了當年的繁盛,但一路上爬滿青苔的廢棄篁鍋、石缸、石窖、石碓、石臼之類的東西仍隨處可見,茂密的竹林中到處橫陳著新伐的竹麻,在院壩里、房前屋后仍不時可見成捆堆放著的大量蓑草,老人和婦女們在仔細地去掉其中的雜草。蓑草和竹麻是造紙的主要原料,但要將它們變成潔白的紙張卻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關于夾江的手工造紙工藝,在夾江迎江鄉古佛寺的《蔡翁碑》(立于清代道光十九年)鐫刻有“砍其麻(竹)、去其青、漬以灰、煮以火、洗以頭、舂以臼、抄以簾、刷以壁”二十四字,概括了夾江手工造紙的漚、蒸、搗、抄四個環節,到最后完成需要七十二道工序,與《天工開物·殺青篇》所述相同。
過去,每年五、六月及十、十一月的時候,這里茂密的竹林深處伐竹的山歌此起彼伏,人們將數以百萬斤的嫩竹砍下運送到山下的大池窖中水漚殺青,然后通過槌打、漿灰、蒸煮、煮料、浸泡、發酵、搗料、加漂、下槽、抄紙、榨紙、刷紙、整理切割等繁復工序,歷時三個多月才能將一張潔白的手工紙造出來。繁復的工序,漫長的過程,卻也有許多生動的勞動場景讓人回味。
在馬村鄉金華村,已過古稀之年的非遺傳承人楊占堯對我們說:“那時氣氛最熱烈的就要數‘蒸篁鍋’了,七、八個手持一丈五尺長舂桿的漢子站在篁鍋頂部,一邊喊著‘竹麻號子’,一邊將鍋內的竹麻用力舂碎,還與篁鍋一旁石壩上細打選料的婦女嬉笑著互相逗趣,簡直熱鬧得很。”說罷,活潑的他就扯開嗓子唱將起來:
蔡倫仙師把紙造,王母娘娘出藥方。
一瓢花藥一瓢漿,神仙指點成紙張。
學生用來做文章,中舉聞名天下揚。
老人家那略帶嘶啞的蒼老的聲音把我們帶回到過去,聲起風響,這千年紙鄉就古風浩浩了。老楊現在已把他的手藝傳給了他兒子楊焱斌,父子二人傳承著這一千年的手工技藝。
然而,現在人們站在馬村人曾經引以為傲的那口能裝容數萬斤竹子的巨大篁鍋前時,卻是一派冷清,過去那些復雜的造紙工藝已經被簡化掉了許多,那種熱鬧而生動的勞動場景現在已很難上演了。楊占堯解釋說,近年來隨著技術的改進,統一制漿代替了篁鍋,打漿機代替了腳碓,千斤頂代替了木紙榨,生產周期大大縮短。
現在一般規模較大的紙坊只需二十來天就可以生產出“夾江竹紙”成品,工序上已大為簡化,“不過,像抄紙、啟紙和晾紙等講求技術的工藝還依然保持著傳統的手工操作。抄紙這道工序是造紙里面最具技術性的了。從紙槽里用力抄起紙漿時,全靠經驗來控制每張紙的厚薄度,紙漿抄得不均勻,一張紙就會一邊厚一邊薄。這是現代工藝所無法代替的。”
說話間,楊焱斌擼起袖子把一張寬闊的竹簾放進米白色的水里,雙手一抄,前后一晃,一層白色的纖維就上了簾,這瞬間的一抄一晃,那竹簾上紙絮的溫潤光澤,似乎讓人回到古代,或許當年的蔡倫也曾這樣揮動那多孔而細密的竹簾,抄掠出一張張厚薄均勻的“竹紙”!
楊家“紙狀元”
夾江手工造紙走過了從早先的蕭條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繁榮,后又復歸蕭條萎縮,現在又面臨新的機遇這樣一個循環發展周期。上世紀九十年代后,曾經名噪一時的“夾宣”與外省的“徽宣”相比,在品質提升和市場推廣上落后了不少。同時,從地方經濟的發展上來看,傳統手工紙業因為對環境的污染、原材料(竹子)的有限性以及這樣的一個傳統產業很難規模化發展等諸多原因,導致了這一行業從業者越來越少。目前馬村鄉的手工造紙作坊總共有十五、六家。
但“夾宣”或“夾江竹紙”因為有價格上的優勢,在書畫市場上仍占有一定的份額,仍有一定的生存空間和較大的發展潛力。同時,現在作為非遺保護的夾江手工造紙,因為名聲在外,在手工造紙的故鄉馬村和傳承人楊占堯家,也不斷有人來參觀旅游,有的游客還會當場買一些竹紙帶回去,這也是非遺所帶來的另一種效應。楊家的紙仍是這里銷路最好的,一年能夠賣到六七百刀(一刀一百張),除去原材料、人工及水電等費用,老楊說他還是賺不了啥錢。
現在恐怕也只有楊家才會在每年農歷正月十四那天祭祀造紙業的始祖蔡倫,并把這一傳統習俗保存至今。這一天老楊會和他兒子一道在他家的造紙作坊將石槽內的紙耙等物什擺放整齊,奉上香蠟紙錢及菜肴果品。正月十四是紙圣蔡倫的誕辰日,過去,當地紙農們都是在正月十四祭祀蔡倫之后才開始忙碌起來。
宣紙中的上品是“丈二匹”,不但幅面最大,在技術上的要求也高。楊占堯曾與地方上合作,制出過一丈二尺的“夾江丈二匹”,也因此被縣里評為“紙狀元”。至今寫有“紙狀元”三個大字的橫幅仍掛在他家堂屋。老楊對我們說,他們家世代造紙,終于得了個“狀元”,也算可以慰藉先祖之靈了。楊家是在三百多年前“湖廣填四川”的移民浪潮中從湖北來到夾江的。當年入川先祖為了生計,到當地造紙戶的作坊里做伙計、學手藝,逐漸建家立業,最后成為名噪一方的造紙大戶。從此,楊家把立家之本的手工造紙手藝作為傳家之寶,代代相傳,至楊占堯已經是第十四代,他兒子楊焱斌這一代則應該是第十五代了。
但夾江造紙的時間可能更早。有學者推論,隨著蔡倫造紙術的日臻成熟,兩晉時期華夏大地便開始出現“新式竹紙”,而夾江一帶自古就用竹材造紙,盛產竹子的夾江手工造紙史即應是從晉代開始。查找史料知道夾江“竹料手工造紙”始于唐,興于明,盛于清。而與夾江相鄰的眉山在宋代便是中國五大印書基地之一,夾江所造的“竹紙”也得以用于傳統書業。明代,夾江全縣紙產量已占全國的三分之一,明代《名勝志》記載:“嘉定(夾江明朝屬嘉定府)尖山下皆紙坊,楮薄如蟬翼而堅,質可久……”
康熙初年,夾江所造的“長簾文卷”和“方細土連”兩種紙,經康熙親自試筆后被欽定為“文闈卷紙”和“宮廷用紙”,夾江紙遂名聲大震,除每年定期供奉京城和皇宮御用外,各地商人也云集夾江爭相采購。夾江因此自古享有“蜀紙之鄉”的美稱。鼎盛時期夾江從事手工造紙的有三萬余人,年產量達兩千余噸,其書畫紙在全國市場的占有率達四分之一以上,產品出口日本、新加坡等十多個國家和地區。
妙哉“大千紙”
在特定的歷史時期夾江手工紙曾盛行一時。抗戰時期,因北方及傳統書畫紙生產地的安徽等地相繼淪陷,加之交通不便,作為大后方的四川因利乘便而成為最重要的物資供應地,這時的夾江手工紙成為后方書畫紙的惟一供應渠道。這是夾江手工紙的黃金時代。
夾江手工造紙保持了中國傳統造紙的工藝流程,但其時一直都是“竹紙粗精大小皆備……皆售之下南川東等地,精者用作書簽,粗者用作神楮。”所謂神楮就是迷信用紙,直至著名國畫家張大千的到來,才使得夾江手工造紙真正成為中國書畫用紙的主要生產基地,并與安徽分爭宣紙天下。
抗戰時期,張大千先生曾兩次來到夾江,同這里的造紙槽戶共同研討造紙技藝,經多方探索后,指導造紙師傅在竹漿中添加麻等長纖維材料。在竹子中添加棉麻、索草、桑皮等長纖維原料,提高了紙的質量,并制成有云紋暗花和有“蜀箕”、“大風堂”字樣的高級書畫紙,從此開創出新一代的夾江書畫紙,其紙正如張大千所贊“大有宋楮風韻,不可多得矣。”
今天的夾江馬村鄉石堰村,張大千當年與槽戶共同研討造紙技藝的那座四合院依然掩映在蔥蘢的竹林之中,只是早已經被更名為“大千紙坊”了。現在,“大千紙坊”及其周邊的農戶依然造紙。參觀的人們摩挲著那些剛整理切割好的新紙,當地紙農則有些驕傲地說:“這些紙都是沿用大千先生的方法制作,不僅好賣,還有愛好書畫的人前來訂購。”
過去相當長一段時間馬村因為造紙帶來的污染,渾黃的馬村河散發著陣陣刺鼻的臭味。現在經過多年的整治,河水清澈,群鴨悠游,茂林修竹間新鋪的水泥道、青石板路通向竹林深處的各家各戶,一幅寧靜的田園春色畫卷。雖行走于千年紙鄉,卻有一種流連桃源勝地的感覺。
現在的馬村由于采取了“集中制漿,統一治污,分戶造紙”的辦法,困擾當地多年的環境問題已經根治,正如老楊所說:“山青了,水秀了,不少國內外游客絡繹而至,我們看到了發展旅游業的美好前景。”“大千紙坊”也作為重要的遺產地得以保護,同時,與“大千紙坊”相鄰的金華村的篁鍋、石碓等造紙工具也重新用了起來,表演性地恢復七十二道傳統工藝,不斷吸引越來越多的游客前來游覽參觀。
今天,要了解作為非遺的夾江手工紙,除了可以在夾江青衣江旁的千佛巖景區內的夾江手工造紙博物館參觀外,千年紙鄉馬村從文化旅游上來說更具意義。田野小道,茂林修竹,變化中的自然鄉村和它的傳統手工造紙,這些原生態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以及傳承人現實中的生活,都是如此鮮活,這也是它能不斷吸引更多人前來觀光體驗的原因。
非遺檔案
遺產類別:傳統手工技藝
遺產項目:竹紙制作技藝
遺產級別:國家級
遺 產 地:四川夾江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