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確權是當前改革中一個很重要的問題。現在全國大概有50個縣正在試點,實際上數量可能還要更多,中國準備在幾年之內陸續推廣。
為什么土地確權這么重要?必須從中國經濟的非均衡談起。非均衡分兩類:第一類是市場不完善條件下的非均衡,西方國家的非均衡屬于這一類;中國的非均衡屬于第二類非均衡,即市場不完善再加上缺乏市場主體的非均衡。
在計劃經濟時代,沒有市場主體。企業不是真正的企業,沒生產主體,產權是不明確的。所以中國的改革必須分兩步走,第一步是產權改革,讓產權明確,讓產權界定,讓國有企業成為真正的市場主體。中國的改革不能從放開價格著手,因為價格不是改革的突破口,而是最終的成果。改革好了,最后的價格一定根據市場規律而制定的。中國搞股份制改革,就是讓國有企業首先成為產權明確的市場主體,最好的辦法是股份制。
中國的計劃經濟兩大支柱,第一個支柱是國有企業體制,第二個支柱是城鄉二元體制,或者叫城鄉二元結構,兩者支撐了計劃經濟。前30年的改革著重在國有企業體制改革,把大多數的國有企業,變成了股份制企業,變成了上市公司,這個任務進行得比較順利。但是城鄉二元體制改革一直沒動,這就是中國的現狀。
中國產權改革繼續進行,農村也要進行產權改革。農村的集體所有制是空的,是虛的,集體所有制講起來挺好,實際上包括鄉鎮企業在計劃體制下,沒有多少鄉鎮企業是真正屬于集體的,而是由干部掌握、操作,跟廣大農民沒關系,直到“文革”以后取消人民公社,才出現了真正意義上的集體所有的鄉鎮企業。
中國仍然存在第二類非均衡障礙,因為國有企業體制改了,農村體制還沒改。怎么改?一定要談到中國集體林權制度改革。2008年,中共中央國務院決定總結福建、江西的集體林權制度試點的經驗,進行全國推廣。這一次林權制度改革的意義非常重大。
盡管集體林權制度改革晚了20多年,但中央根據試點的經驗,有三個重要的突破:一、承包期延長到70年不變。林權制度改革定了70年不變,農民一算,70年后我孫子都長大了,于是放心了,爺爺種樹讓孫子來砍,全國農村的積極性加大;二、林地可以抵押。這是一個大的突破,一抵押林區經濟就活了;三、林權承包落實到戶,一竿子插到底。林權證發到每個農戶手上,承包跟產權一塊走,集體林權制度改革把農民的積極性全調動起來了,現在造林成風,大量勞動力開展林下經濟,種蘑菇、木耳,還有林下養雞,都富了。林權可以抵押,錢又活了,落實到戶,積極性來了。
所以,土地確權要把林權改革的經驗落實到農田的承包中。農田承包主要有三權三證,承包土地的經營權、宅基地使用權、宅基地上蓋的房子的產權。全國政協在農村調查時農民說,城里的土地是國有的,他們祖傳的房子有房產證,新購買的商品房有房產證,而農村土地集體所有制下,祖傳的房子沒有房產證,在宅基地上自己蓋的住房,哪怕蓋得再高、再好,也沒產權證。
于是,在農村流傳著“兩個老鼠”的故事。第一個“老鼠”是農民外出務工,有了穩定的職業,把老婆、孩子帶走了。房子沒有房產證不能出租,于是就讓親戚朋友代管房子。很多情況下,一把鎖把門鎖上了,老婆孩子帶走了,這就變成老鼠窩。第二個“老鼠”是農民兩手空空進了城,找份工作做,但是城里的房子貴,買不起,租又很難租到合適的。就很多農民在城里頭,租了居民樓的地下室住,變成像老鼠一樣在城里生活。我看到過一份材料說,一個不大的地下室有個門洞出入,用紙箱板隔成16間,住了16戶,網上的說法是叫這一類為“鼠族”。
去年十八大以后的11月下旬,我帶著全國政協調查組在浙江杭州、嘉興、湖州三個市做調查,那里的土地確權工作幾年前就開始了,已告一段落了。到那里看,農民興高采烈,還有放炮仗的,情景和當年的土改一樣,因為產權已經落實到戶了。跟農民開座談會,農民說最大的好處是財產有保障了,土地確權了,有證了。誰再想圈占我的土地,不行,我可以告他。誰要想把我的房子拆了,那沒跟我商量,可以告他,產權得到了保障,土地流轉就加快了。我們問,為什么土地流轉加快了?他說,我到外地去打工了,我的土地入股了。還有的說土地出租了,也不用怕了,因為有證了。
還有另一個好處,就是城鄉收入差別明顯的縮小了。在嘉興市做調查,市委調查報告說,在土地確權以前,城市人均收入和農村人均收入比是3.1:1,土地確權后,城市人均收入和農村人均收入之比已經變為1.9:1。
從3.1:1變成了1.9:1,為什么呢?我們開座談會時,農民說“首先,土地確權以后,農戶更放心了。擴大了養殖業,擴大了種植業,因為他有積極性了。家庭農場就在這個基礎上形成了,今年中央1號文件明確提出家庭農場,這是中央文件中第一次提出中國要建立家庭農場,廣大農民的積極性就提高了。二是土地流轉加快了,農民心里也放心了,于是進城打工,土地就轉包給別人,出租給別人,或者是入股了,他收入增加了,進城去打工了。”宅基地歸他了,在嘉興市平湖市,是一個縣級市,農民把宅基地房子都拆掉,蓋了4層樓高的新房,比原來大,比原來好。我們問農民,你住得下那么大嗎?他說我哪住得下4層樓房,家里沒那么多人。我說那你怎么搞?第一層出租給人家外地來的商人或者本鄉的商人,從事商業,開店、開作坊、開飯館,有房租收了。還剩三層,有一層準備出租,但是房租不一樣。如果對方愿意租二層,那房租高一點,愿意租四層,我自己剩下兩層住,所以有了房租收入。因為財產性的收入,所以收入就高了。這個情況應該說是很值得慶幸的,因為多年以來農民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財產,沒有財產性收入。
還有一個意想不到的結果,土地確權要重新丈量土地,發現土地多出了20%。找農民開會座談后大體得出了這樣的理由:第一個理由,當初開始承包制的時候,土地質量有好有壞,好地一畝算一畝,壞地兩畝折合一畝,現在經過30年的承包,每個農民把自己家的地整得又好又能夠豐產,所以壞地也變好地了。第二個理由,在當初承包的時候,土地是一小塊一小塊的,因為用牛耕作,所以有田埂,田埂不算面積,田埂兩邊被遮住太陽的地方不算面積。現在農民用拖拉機了,土地面積擴大了,田埂取消了,田埂也算面積,也沒有田埂兩邊被太陽遮住的地方,所以土地就多了。第三個理由,當初承包時候要交農業稅,于是農民為了少交農業稅,所以都少報。今天土地重新丈量了,剛剛量完就實報了,沒有人愿意少報。因為也沒有農業稅,少報自己吃虧,土地出租,錢少了;土地入股,自己的股就少了。而且也不敢多報,剛丈完,大家都知道。所以這樣一來,土地面積多了20%左右。
假定全國都開展了土地確權,可能中國土地會多出20%左右,甚至還要多。我們在甘肅、內蒙古考察,他們說這里當年承包的時候,壞地三畝頂一畝,他們差別大,這就是土地確權。
土地確權證明了,家庭農場在這個基礎上起來了,每一個家庭農場就是一個小微企業,重在經營。農民的積極性是不可低估的,會把家庭農場搞好,將來是種田不用愁。浙江的經驗看得很清楚,三種人是將來中國農業的主要生產力:第一,家庭農場主,他們受過培訓。第二,農民專業合作社,農民一組織就不一樣了。重慶的長壽區、江津區產柑橘,就有柑橘合作社。它的柑橘跟人家不一樣的,是反季節柑橘。人無我有,你不種我種;人有我優,你種我也種,我質量比你好;人優,我反季節。第三,民營企業帶技術下鄉,帶資本下鄉。改造土壤,把沙地改成良田,沙退人進。還有跟農民談判,在廣東湛江市徐聞縣,徐聞縣的土地很貧瘠,沒有大河,靠水庫、臺風,所以有時候產量很低。跟農民談判,你這一畝地產多少糧食,值多少錢?幾百塊錢。現在你別種了,把田租給我種。我每畝地一年付幾百塊錢給你。農民想不要我種,我還一年有幾百塊錢。他說你愿意出去打工,我租金照樣付給你,你不愿意出去打工,就留在我這里,根據你的技術水平,根據你的出勤天數,每個月發工資給你,你給我當合同工。農民說這個好啊,于是土地就連成片了。民營企業從國外引進的新品種種出來,有的種火龍果,有的種荔枝,有的種菠蘿。我們到徐聞城外,上萬畝的地,一望無際掛一個大牌子,連地名都改了,叫“菠蘿的海”。所以中國的情況,農田不愁沒人種,土地確權后,會有這種情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