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造紙：嚴標準塑造新典范

2002~2013年山東省造紙行業紙產量、利稅與COD排放量比較示意圖

泉林紙業總排口在線監測的顯示牌上顯示，化學需氧量即時排放濃度為21 mg/L，企業生物指示池內魚兒成群

為科學發展主題案例寫進全國干部學習培訓教材。美國弗吉尼亞州為吸引泉林紙業投建60萬噸麥草制漿造紙廠，州政府給予500萬美元獎勵。

曾經，一個造紙廠污染一條河，周邊百姓苦不堪言。如今，包括銀河紙業在內的很多造紙廠，周圍都建起了大面積的濕地公園，成了群眾休閑的好去處。

曾經，很多人擔心強化環保會影響發展。如今，山東造紙企業數量大大減少，排污量大大減少，但規模、利稅都是原來的三四倍。

所有這些變化，都與山東造紙行業環境標準的逐步加嚴關系密切。

“丑小鴨變成了白天鵝。”作為加嚴標準的推動者和“總設計師”，山東省環保廳廳長張波這樣總結道。

“標準越嚴，對我們來說，優勢越大”

5月23日，記者分別來到泉林紙業和銀河紙業的總排口。

在線監測的顯示牌上顯示，泉林紙業化學需氧量即時排放濃度為21mg/L，周邊生物指示池內魚兒成群。銀河紙業總排口外的濕地內也聚集了不少游人。

然而，無論是泉林紙業，還是銀河紙業，都曾因為環保不達標多次經歷過“生死大限”。

上世紀90年代，泉林紙業的前身高唐造紙廠排污導致下游群眾飲用水井污染，當時山東省環保局的4位正副局長來到高唐處理此事。

本世紀初，山東省兩位省級領導到銀河紙業暗查排污情況，正常檢查活動卻受到干擾，引發了銀河紙業領導層的震動。

“不達標，就關停”。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中冶紙業銀河有限公司總經理助理張華東說，就是從那時起，在企業眼里，環保與發展的位置發生了“乾坤大挪移”。

而在泉林紙業董事長李洪法看來，當時，污染問題已經是企業要“下死手解決”的發展問題。

山東省最多時有造紙企業700多家，其中80%是污染嚴重的麥草制漿企業。這些企業一直被指責為當地環境污染的罪魁禍首。

山東省2003年起實施《山東省造紙工業水污染物排放標準》，隨后又發布實施《山東省海河流域水污染物綜合排放標準》，要求包括泉林紙業在內的海河流域單位，自2010年1月1日起執行化學需氧量60mg/L的排放標準。

面對逐步加嚴的環境標準，泉林紙業再一次面臨生與死的抉擇：是另辟蹊徑發展進口木漿造紙，還是堅持秸稈制漿闖出一條新路?

按照當時的成本核算，泉林的制漿環保處理成本占了生產成本的1/5，總支出比員工工資還高。就在眾多草漿企業轉做木漿時，泉林紙業卻堅持做草漿造紙。

不止在外界，即使在企業內部也有人質疑：國內外沒有一家草漿造紙成功的范例，你們行嗎?有的甚至說，發展草漿造紙就是死路一條，誰這樣做，那是瘋了。

李洪法有自己的邏輯：進口闊葉木漿價格比本色草漿高出1000元/噸;我國植物秸稈豐富，有資源優勢;麥草、蘆竹漿同樣能夠替代木材生產優質闊葉木漿。

但是，要發展秸稈制漿，首先就必須解決污染問題。

制漿造紙共有3種廢水：黑液、白水和中段水。在泉林，黑液全部用于生產有機肥，紙機白水全部回用，中段水進入污水處理系統。

目前，泉林紙業外排水化學需氧量已基本穩定在30mg/L以下，氨氮穩定在1.5mg/L以下，總氮、總磷等外排水指標均優于國家、山東省排放標準，同時也優于歐盟、美國、加拿大等地的木材制漿排放標準，并且徹底根除了AOX對水體的危害。

2010年上海世博會期間，泉林紙業憑借著本色不漂白紙無償獲得了特許生產商資格。

盡管處理工藝不同，銀河紙業在標準倒逼下，同樣把污染問題解決在了生產過程。

不久前發布的《水污染防治行動計劃》7次提及造紙行業治污，將造紙列入十大重點治理行業，整個行業壓力巨大。

然而，在包括泉林紙業和銀河紙業在內的山東很多造紙企業看來，環境標準的不斷加嚴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利好消息。

“‘水十條’提的很多要求，山東造紙企業都已經提前達到了，如果這些要求能夠在全國范圍內嚴格執行，對我們是有利的。”山東造紙行業協會理事長王澤風告訴記者。

“對我們來說，標準越嚴，優勢越大。”李洪法說。企業適應并超越了嚴格的標準，無疑成為了市場競爭中的強者。

 

“如果8年解決不了污染問題，山東就不應該保留這樣的行業了”

而在十幾年前，無論是山東造紙企業，還是行業協會，都曾經與環保部門打過“擂臺”。

談及山東造紙行業的變遷，山東省環保廳廳長張波、山東省環保廳副廳長謝鋒，山東造紙行業協會理事長王澤風、聊城市環保局局長馬榮鎖、山東泉林集團董事長李洪法、中冶紙業銀河有限公司總經理助理張華東均反復提及一個時間節點——2002年。

從2002年起，山東省組織編制和發布實施分階段逐步加嚴的地方環境標準，用8年時間，分4個階段，逐步實現從行業排放標準到流域性綜合標準的過渡。

當時的化學需氧量國家標準限值是450mg/L，山東省地方標準規定到2010年重點保護區執行60mg/L、一般保護區執行100mg/L標準。

這么嚴苛的標準，當時還沒有一家企業能“跳一跳”就夠得著的。

消息一出，質疑聲四起。

反對聲音不僅來自經濟主管部門和造紙企業，即便是環保部門內部，也有反對聲音，有人甚至認為山東環保部門“瘋了”。

一種聲音認為，實施嚴于國家的污染物排放標準，將令山東企業的環境成本大大高于鄰省，其結果就是搞垮山東造紙行業。

另一種聲音認為，制定行業標準首先應當考慮行業的經濟技術可行性。如果不具備可行性，制定這樣的標準有何意義?

當時的調查數據顯示，85%的企業認為根本沒有可能達到這個標準，15%的企業認為經過努力有可能達到。

統計顯示，僅2001～2002兩年間關閉的41家草漿生產線，就報廢固定資產十幾億元，下崗職工數萬人，給社會穩定帶來了很大壓力。

面對質疑，山東省環保部門認為，編制行業污染物排放標準，應當首先考慮維護公眾健康安全的必要性和經濟社會發展的必然規律。用8年時間逐步加嚴就是兼顧了污染行業治污的經濟技術可行性，而且可行性最終應當服從必要性。這實際上也是堅持以人為本、生態優先、統籌兼顧等生態文明建設理念的題中之義。“也就是說，如果8年時間還是解決不了造紙行業重污染問題，作為中國東部較發達的省份，山東就不應該保留這樣的行業了。”張波說。

化學需氧量是監控造紙行業污染的主要指標。據統計，2002年，山東造紙行業無論是用水量還是化學需氧量排放量，均占到全省工業的一半以上，而造紙業對于GDP的貢獻僅為3.4%。

山東環保部門希望通過逐步加嚴造紙行業水污染物排放標準，徹底解決環境投入與經濟產出之間的嚴重倒掛現象。

2002年5月，山東省組織召開第一次標準逐步加嚴的論證會，爭論異常激烈。當時主持論證會的山東省環保廳副廳長謝鋒至今記憶猶新。

經過分析，山東省環保部門發現，反對激烈的那85%企業造紙總產量不到全省總產量的20%，而且主要生產低檔產品，加嚴標準無疑對這些企業沖擊最大。

抓住15%的造紙大戶，山東省環保部門耐心地反復闡述、分析標準實施的必要性與可行性，以及淘汰落后產能帶來的市場機遇。

正反雙方經過長達5個月的激烈交鋒，2002年10月，在山東省第二次召開的標準加嚴評審會上，逐步加嚴的標準終于獲得了多數人的支持。

“標準像老虎，跑得慢就要被咬一口”

“用企業的話來說，我們的標準像個老虎一樣跟在屁股后面，跑得慢就要被咬一口。”在山東省政府的一次新聞發布會上，張波打了一個形象的比喻。

產能和產量連續位居造紙第一大省的山東，正是通過不斷提高指標門檻，在十余年時間里將大批污染嚴重的中小企業通過市場手段調整出局。

沒有人愿意主動出局，尤其是有一定規模的造紙企業。

是跟著標準走，還是跳著走?早在2003年，山東的一些大型造紙企業就直接瞄準了2010年的環境標準，投巨資組織科技攻關，突破制漿工藝和廢水深度處理回用技術等瓶頸。

目前，山東省每個造紙廠都建設了規范排污口，排污口之前都有生物指示池，造紙企業外排水已經普遍實現魚類穩定生存再排向環境的治污水平。

“產量是錢，環保是命，不能要錢不要命”，在山東華泰紙業股份有限公司新聞紙車間，這樣的一條標語雖然簡單，卻能折射出對環保的重視程度。

據業內專家分析，由于治污技術先進，山東省造紙行業目前總體領先國內同行業5年左右。

同時，山東省造紙行業集中度大為提高，制漿造紙企業目前僅有10家左右。

2010年8月，工業和信息化部確定全國淘汰造紙企業279家，作為全國造紙第一大省的山東卻只有1家在列。

2011年7月，環境保護部批復了泉林紙業年處理150萬噸秸稈綜合利用項目。

2012年山東造紙行業的規模和利稅分別是10年前的2.5倍和4倍，產量、銷售收入、利稅總額等主要經濟指標連續19年全國第一。

2013年，山東全省紙及紙板產量1780萬噸，占全國產量的17.6%，山東省年造紙企業平均規模為8.7萬噸，是全國平均水平的2.9倍。

然而，由于實施了嚴格的排放標準，化學需氧量只占全國造紙行業排放總量的5%，同比減少了近七成。

2013年，山東省造紙化學需氧量排放量3.4萬噸，比2005年降低約80%。在經濟快速增長的背景下，山東省水環境質量連續11年明顯改善。

同時，大批環保不達標的企業退出造紙行業，如今山東造紙企業僅剩下不足300家，但企業競爭力和規模卻顯著提升。年產量100萬噸以上企業有6家，其中3家已進入世界造紙前50強。

“沒有真正落后的行業，只有落后的觀念、標準、技術和管理。”張波說。

他說，實踐證明，科學實施積極的環保倒逼措施，不僅不會影響經濟發展，而且是推動污染行業轉方式、調結構的重要手段，在積極治理污染的過程中，一定會有一批污染企業由丑小鴨變成白天鵝。

“環境標準提升的意義絕不止于治污”

環保倒逼作用是如何發生的?

“巧用環保力，可以促進大變革。”張波提出，用環境保護倒逼污染行業轉方式、調結構，需要遵循必要性、預見性、引導性和強制性有機結合的工作策略。

必要性，就是把握大勢，用維護公眾健康安全的必要性和經濟社會發展的必然規律統一思想;

預見性，就是統籌經濟社會與環境保護，提前若干年科學確定工作目標，明確努力方向;

引導性，就是實施分階段逐步加嚴的政策措施，引導傳統行業調整結構優化布局;

強制性，就是確定的政策措施必須依法堅決落實。

“環境標準提升的意義絕不止于治污。”王澤風認為，治污成本提升后，倒逼企業在能耗、管理等方面降低成本，從而提升了造紙行業的整體競爭能力。

王澤風舉例說，漂白一噸漿，需要150~200千克堿、70~90千克氯、50千克水。像泉林紙業這樣取消漂白工藝，主打本色牌，不僅減輕了污染負荷，而且能夠帶動生產和治污成本的下降。

山東造紙行業十幾年來的發展，印證了王澤風的判斷。

泉林紙業以近200項專利攻破了麥草雜質去除、木素和纖維分離、木素綜合利用以及廢水低成本脫色等難關，不斷延伸產業鏈，實現麥草全部綜合利用。

泉林紙業副總經理賈明昊說，多數造紙廠把制漿主要污染物黑液蒸發焚燒，泉林提取其中的黃腐酸制成高品質黃腐酸有機肥，每噸賣到5000多元，基本和紙價相當。

“泉林集團2014年銷售額100多億元，其中肥料銷售就有30多億元，環保負擔變成了企業的經濟效益。” 賈明昊說。

據他介紹，這種肥料由農作物秸稈直接轉化而來，富含高活性黃腐酸，具有改良土壤、促進作物生長發育、改善作物品質、減少化肥農藥對生態環境的污染等多種作用。經多家農業科研機構長期定位試驗，每畝增施10公斤黃腐酸，糧食作物平均增產10%以上，經濟作物平均增產15%以上。

全國最大的木漿生產企業亞太森博山東漿紙有限公司投資6800萬元，建成中國首個再處理城市生活污水用于漿紙生產的工程。這一項目可年節約新鮮用水1000余萬噸，年減排化學需氧量370噸、氨氮40噸。

多年來，華泰紙業先后投資近15億元，實現造紙外排水的4級深度處理，總排化學需氧量達到60mg/L以下。10年間，華泰造紙年產能增加了近20倍，銷售收入增長了32倍，總用水量卻不足10年前的一半，噸紙綜合能耗下降了70%。

十多年來一直與造紙企業打交道的謝鋒說，要看到環保標準倒逼激發的企業創新潛力，政府要做的就是建立規則，推動企業和行業的科技創新轉化為現實的生產力。

類似的積極意義還傳導到了社會領域。有數據顯示，每生產1噸紙漿要消耗3~4噸秸稈，如果能利用秸稈生產我國1/3總量的紙和紙板，每年將消耗1億多噸秸稈。

“環保工作對于發展中地區經濟社會發展意義重大。應當注重發揮環保規制和經濟政策的作用，以環境保護倒逼傳統行業轉型升級，同時利用環境需求激發環保市場釋放新的發展紅利。”張波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