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在街上會四處撒尿,為的是告訴別的狗,那是它的地盤。
其實人也差不多,所以喜歡在風景區刻字,再不然四處涂鴉。墻壁車廂不過癮,甚至吊繩索,在幾百尺高的橋墩上畫,除了展示才藝,更有宣示“老子大膽到此一游”的意思。
小孩雖然不會刻字,也有他們的方法。哪天你看到房間四處多了些花花綠綠的小貼紙,八成是娃娃干的好事。但這不能怨娃娃,我就在書店聽過一個小娃娃不平地喊“老師也一樣!”可不是嗎?店員說小孩玩貼紙都是跟幼兒園老師學的,老師會貼“笑臉”“星星”“大拇指”,小朋友就貼花朵、白雪公主和米老鼠。店員順手一指,天哪!墻上掛了一大片。國產的、進口的、閃亮的、隨角度變形的,足有上千種。店員又往下指了指說:“小孩也會蓋章。”只見柜子下一大排,全是小圖章,除了各種圖釋,“棒!”“再來一個!”一箭穿雙心,還有整句的,像是“我愛你!”看樣子多買幾個這種圖章,連寫情書都省了。有一回去個朋友家,墻上掛了幅于右任的草書立軸,空白處赫然蓋滿了花花綠綠的印章,想必也是他孫女的杰作。我說右老的字現在一幅可值百萬,朋友一笑:實用最重要,你瞧!上面還有電話號碼呢!我太太臨時找不到紙,寫的!
我小時候也愛蓋章,那年頭沒玩具章,但我有個正正式式的金屬印章。是跟我爹去萬華時,經過一個印刷廠,我對里面“垮啦垮啦”的機器聲好奇,站著不走,里面的人就順手撿了個小小的鉛字給我。又大概因為我爹帶我,所以那是個“爹”字。從此我就四處發揮,舉凡課本、故事書、紙門上,都有我的“爹”。有一回在家長簽名的地方,我也蓋個“爹”,被老師抓去問:你這爹也太小了吧!
過多久,我的印章就變大了,是我用刀片在橡皮擦上刻的,除了個大大的“劉”字,還有“可”“否”和年月日,我把它蓋在每本故事書的扉頁,意思是這本書可不可以出借,可以借幾天。那印章雖然刻得爛,但我留作紀念,還帶到美國。有一回清潔工看到,笑說他在另一個華人家也見過,男主人先在肥皂上刻,再小心翼翼地蓋在文件上。
從我爹死,我的“爹”鉛字就不見了。可能我娘看我沒了爹,所以沒收了我的“爹”。但才過不久,我就拿到了一個真正的“圖”章,而且圖是我畫的。因為自從爹死,家道中落,我就靠投稿賺零花錢。我的稿沒幾個字,只有圖,畫的都是些“走迷宮”和“連連看”的兒童游戲。有一回我好奇找到報社去,除了看到一大屋子的人,一排排的鉛字,和“垮啦垮啦”的機器,兒童版主編還送我一塊“鋅版”,上面正是我畫的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