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紙廠建設污水處理廠、安裝污染物在線監測設備就是為了給環保局看。看似不可能的事卻是事實。
1月8日,記者在河北省保定市清苑縣金南紙業有限公司采訪時,金南紙業廠長李艷軍稱,他們廠的污水處理廠以及在線監測設施就是為了給環保局看。按照他的說法,如果沒有這些設施,環保局不給換發排污許可證。
然而,清苑縣環保局的說法卻與金南紙業的說法完全是兩回事。清苑縣環保局一副主任科員告訴記者,金南紙業的造紙廢水經處理后達標排入青龍河(系白洋淀的支流),而且金南紙業的在線監測儀與縣環保局聯網,在環保局就能看到金南紙業的污水排放達標情況。但當記者提出要看一下監測數據時,這位負責人卻稱“平臺維修,看不了”。
金南紙業坐落于清苑縣冉莊鄉小張莊村。在小張莊村的村民看來,“紙廠開了十年禍害了他們十年”。為此,數十位村民曾聯名上告,但污染問題至今未解決。
村民稱紙廠開十年污染十年
2014年6月初的一天,小張莊村村民代表張福生將按有數十位村民手印的一封污染舉報信交到了清苑縣環保局。
這封舉報信說,金南紙業的污水未經處理,污水處理廠也是一個“樣品”(意為擺設),真實情況是,金南紙業的污水是通過暗管直排入青龍河。村民們認為,金南紙業的污染行為也影響到了白洋淀的水質。
村民們說,金南紙業“有些塑料在賣不了的情況下,晚上進行鍋爐焚燒,冒出黑煙氣味刺鼻,嚴重污染環境”。不僅如此,金南紙業將造紙廢水灑在廠子東邊閑地上以及廢紙上、煤上,讓其自然蒸發。
村民們還反映,金南紙業的污染行為已經嚴重影響了他們的生活:金南紙業的“廢塑料在運輸時散落到我們的莊稼上,嚴重影響莊稼生長”。村民們說,由于受到污染,他們種的草莓、茄子等都賣不出去。糧食也受到不同程度的污染。“比方說,別的地方的草莓賣1塊錢一斤,我們這的連兩毛錢也賣不了。”張福生說。
小張莊村地處華北平原,是糧食主產區之一。在通往小張莊村的公路上,一眼望去,金南紙業顯得非常突兀——一片莊稼地將紙廠包圍,紙廠的墻外就是小張莊村村民的耕地。
不知何原因,紙廠并未掛牌。即使是不掛牌,只要走進金南紙業的廠區就可準確判斷出這就是紙廠。廠區內各種顏色的廢紙堆積如山,儼然垃圾場;地下污濁的廢水四處橫流;并未封閉的車間時不時地飄出一股股惡臭。村民們說,紙廠就是一個作坊式的工廠。在村民們看來,金南紙業無異于“小造紙”。
在村民的指引下,記者穿過莊稼地到青龍河岸邊尋找金南紙業的偷排口,偷排口被挖開后,只找到偷排管,并未發現有廢水排出。“從去年以來,我們一直到處告他們污染的事,他們可能是不用這個偷排管了。”村民們說,他們懷疑紙廠換了偷排口,或是將廢水拉走偷排。“村子有人在他們廠子里上班,知道他們的水根本沒有處理。”
村民們說,金南紙業原來是開在保定市,因為污染,2004年搬到了小張莊村。在村民們看來,金南紙業開了十年禍害了他們十年。
縣環保局稱紙廠廢水達標排放
聽了村民們的介紹,記者也有些疑惑。1月8日,記者來到清苑縣環保局,一位負責人接受了記者的采訪。
這位負責人告訴記者,金南紙業不屬于“小造紙”,“原來我們縣里有七八家造紙廠,現在都關閉了,只剩下包括金南在內的3家造紙廠。”對于金南紙業的情況,這位負責人顯得非常熟悉。
他告訴記者,金南紙業以前確實有偷排問題。正如村民所說,確實是從廠區鋪設了暗管,將廢水偷排入青龍河。“現在已經整改,污水是達標排放。”這位負責人肯定地告訴記者,目前,金南紙業的造紙廢水經處理后COD都在50毫克/升以下,達標排入青龍河。
這位負責人表示,對于小張莊村村民舉報金南紙業污染問題,他也清楚,并要求企業做了整改。據他介紹,整改主要是要求企業收集煙塵。他表示,現在企業已經在煙囪上裝上了防塵罩。
這位負責人說,對于金南紙業,縣環保局每月至少監察一次,主要是看水、氣以及生產過程是否有變化。“2014年四五月時,省環保廳也來過金南紙業檢查,沒有發現問題。”這位負責人說,在他印象里,金南紙業也有因環境違法被處罰的時候:“2011年,金南紙廠排污許可證逾期5個月才辦新證,屬于無證排污,對它作出了罰款2萬元的處罰。”
這位負責人說,對于金南紙業,省市縣三級環保部門都在監督。
當記者問金南紙業是否裝有在線監測設備,這位負責人明確表示,不僅有在線監測,而且還與縣環保局聯網。記者提出,能否在縣環保局的監測平臺上看一下金南紙業的在線監測情況。這位負責人表示沒有問題,并當著記者的面,給有關方面打電話聯系,但得到的答復是,縣環保局的監測平臺正好調試,看不了。
這位負責人建議記者去金南紙廠看看。
“污水處理廠平時根本沒有用”
經過清苑縣環保局這位負責人聯系后,記者順利地在金南紙業廠區內見到了企業廠長李艷軍。
出乎記者意料,李艷軍非常配合記者的采訪。復印環評批復,提供環評報告簡本,“需要我提供的我都可以提供”。
在記者的要求下,李艷軍帶記者來到了位于廠區角落處的污水處理廠。
“這就是COD在線監測儀。”在污水處理廠旁邊的一個小屋子里,李艷軍告訴記者,在線監測與縣環保局是聯網的。記者看到,COD在線自動監測儀上顯示著當天的監測數據:COD34.2毫克/升。在記者的要求下,田姓監測員調出了最近幾天的監測數據,結果是一天4個數據,顯示的COD基本上都是三十幾毫克/升。
爬上再簡易不過的梯子,記者看到,污水處理廠水泥色的廢水池也在轉著。但是,找不到污水的進水口和處理過的水的出水口。對于刺鼻臭味,李艷軍解釋說,是往處理池里投入了豬屎,“菌得吃豬屎,要不菌就死了”。
當記者提出,看一下出水口以及在線監測儀的探頭位置時,李艷軍指著污水處理池旁邊的一個池子說:“出水口和探頭都在這個池子里。”李艷軍所說的這個池子蓋著厚厚的帆布,帆布下邊可以清楚看到凍了冰的清水。記者要求打開帆布,李艷軍也同意,但是,田姓監測員卻始終不肯打開帆布。
在記者表示質疑后,李艷軍有些不悅:“我們這套工藝處理不到三十幾。我只要排水,肯定能讓它達到三十幾。”李艷軍所說的三十幾是指COD經他們污水處理廠處理后可以達到三十幾毫克/升以下。他表示,這套處理系統,“省里市里檢查時都看過,都說沒問題”。
見如此解釋仍不能讓記者信服,李艷軍不得不吐露真言:“這套監測系統完全是為環保局建的。”
“我們廠子實際上從2008年廢水就不外排了,改用短流程強制循環工藝,廢水全部循環回用。”李艷軍說,但是,按照環保局的要求,企業的排污許可證要一年換發一次。“如果不排污就不給換新許可證。這樣的話,我們每年必須得排一次。”李艷軍稱,為辦排污許可證,金南紙業每年排3天水,“環保局每天在這守著,要監測3天,水嘩嘩地往外流,一看儀器正確,設備也都開著呢,能處理出清水來,說明我的污水處理廠沒有問題,環保局就把排污許可證給發了”。李艷軍指著在線監測儀、流量劑等告訴記者,發了證以后,這一塊就沒用了。
李艷軍進一步介紹說:“他們現在采用的是手工監測,每天發出4個數字,讓環保局收著就行了。”李艷軍說,自從自動在線監測儀器裝上后,一共走了2477方水,“這2477方水就是每年辦排污許可證外排的水”。李艷軍表示,污水處理廠實際上沒有用。
李艷軍反復告訴記者,企業的污水處理設施平時根本沒有用,監測的水以及出的那4個水樣“也就是來回循環的那點水,監測著玩”。他坦言,金南紙業每年污水處理系統的維護使用費用就得5萬塊錢,“只是為給環保局看,為辦理排污許可證”。
當記者問“你們手工監測的水是不是就是地下水”時,李艷軍說,“也不能那么說”。他們處理的水是加了次氯酸鈉(次氯酸鈉是一種微黃色溶液,有似氯氣的氣味,是化工業中經常使用的化學用品,是一種漂白劑)的。當他把加了“次氯酸鈉”的水拿給記者看時,記者看到與普通的自來水并無二致,既無味也無色。記者要求監測員提供次氯酸鈉,監測員提供不出。
監測員稱知道新環保法規定
今年實施的新環保法第63條明確規定,企業事業單位和其他生產經營者通過暗管、滲井、滲坑、灌注或者篡改、偽造監測數據,或者不正常運行防治污染設施等逃避監管的方式違法排放污染物的,由縣級以上人民政府環保主管部門或者其他有關部門將案件移送公安機關,對其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和其他直接責任人員,處十日以上十五日以下拘留。
對于法律的這一規定,無論是廠長李艷軍還是田姓監測員均表示知曉。田姓監測員還特意拿出貼在監測儀上的報紙告訴記者,他們都看了報道。
在李艷軍和田姓監測員看來,他們的行為與違法根本不沾邊。“省里市里縣里都知道我們這么做,從來沒指出我們有問題。”二位說。
1月9日,清苑縣環保局那位負責人曾電話聯系記者詢問采訪情況,當記者告訴他,企業的說法與他的說法完全不同時,他并未感到吃驚。在記者再三追問“金南紙業的廢水到底是達標排放還是不外排”這個問題時,這位負責人表示,“它是把廢水掛在紙板上,通過降低紙板質量,增加紙板份量的做法處理掉一部分廢水”。這位負責人說,環保局一直反對他們這樣做,要求金南紙業廢水要經過處理并達標排放。
記者在金南紙業采訪期間,李艷軍一會稱,廢水全部循環使用,一會又稱,廢水在生產過程蒸發掉了。清苑縣環保局這位負責人的話也是前后矛盾——在記者未采訪李艷軍前,環保局這位負責人說,金南紙業廢水達標排放;當記者告訴他,企業說廢水已經不外排時,他又表示,是掛到紙板上了。
據李艷軍介紹,金南紙業用的是地下水,從去年開始,生產不景氣,平均每天的耗水量大概在25噸左右。
一天耗水25噸,一年耗水就是9125噸,10年下來,就是91250噸。按照李艷軍的說法,金南紙業10年排出去的水只有2477噸,不到一年耗水量的3成。
金南紙業的廢水哪去了?污水處理系統為何能騙過省市縣三級環保部門?是企業太“高明”,還是監管部門太“愚蠢”?新環保法對這樣的違法行為又該如何處罰?公眾需要答案。